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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河纪事之冬凌花

等级:1 级 雪城
19天前 68

冬凌花

 

第一章 霜降

 

唐河的雾,霜降这天最厚。

 

陈砚之蹲在河埂上,半块红薯干在掌心发潮。雾把唐河泡成了一碗温吞的玉米糁,远处的桐树只剩个灰影子,像奶奶剪坏的鞋样。他望着水面那片枯荷叶,转着转着就沉了,倒比活着时体面。

 

“砚之!你娘煮了玉米糁!”二柱子的声音从雾里撞过来,带着土腥气。

 

陈砚之起身时,裤脚沾了霜,脆生生地响。他比二柱子高半头,肩却窄,风一吹能晃三晃。“我娘不让跟你玩。”话出口,自己先觉得轻飘,像雾里的蒲公英。

 

二柱子往地上啐了口:“嫌我爹瘸。”他爹在砖窑厂被砸断腿那年,二柱子偷了他家半袋红薯,埋在河埂下,分了陈砚之大半。现在那片土还比别处高些,像块没长好的疤。

 

两人踩着结霜的草往村里走,雾慢慢薄了,老洋槐树下的旱烟袋亮起来,火星在老人皱纹里明明灭灭。陈砚之数着地上的烟锅头,二柱子数着天上的云——其实啥也没有,天是灰蒙蒙的,像奶奶哭肿的眼。

 

“你奶奶回了没?”二柱子忽然问。

 

窗台下的冬凌草该结霜了。奶奶走时塞给他一把,说这草在驻马店那边叫“冰凌花”,挂了冰碴子就回来。现在叶片边缘果然凝着白,像谁撒了把碎盐。“快了。”陈砚之踢了块坷垃,坷垃滚进雾里,没了声响。

 

分岔口,二柱子拐进自家胡同。碎砖墙头上,干枯的牵牛花藤还缠着,夏天紫蓝花朵串成串,像他娘纳鞋底缀的玻璃珠。陈砚之望着那藤,忽然想起二柱子他娘总说,花谢了藤还在,就不算死透。

 

自家土坯房在村东头,新糊的黄泥墙泛着潮白。娘站在灶台前搅锅,蓝布头巾遮不住鬓角的白,像落了点霜。“死哪儿去了?”声音淬了冰,却没冻住玉米糁的甜香——娘真放了糖精。

 

陈砚之灌了瓢凉水,压下红薯干的噎。爹走的那天,雪把煤窑口封得死死的,娘抱着爹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,坐在门槛上,眼泪把棉袄泡得更沉。现在灶台上的粗瓷碗,沿上的豁口还是爹摔的。

 

“看冬凌草了。”他扒拉着碗里的黄豆,黄澄澄的,像爹生前在砖窑厂捡的铜渣。

 

娘瞥向窗台:“那破草能当饭吃?”话刚落,却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柴。

 

去西头送衣裳时,太阳总算挣出雾来,却没力气暖人。路边棉花棵光秃秃的,剩下几个棉桃像皱巴巴的奶头。三奶奶家的院门虚掩着,陈砚之刚要喊,就听见里屋的线轴转得沙沙响。

 

“三奶奶,我娘让送衣裳。”

 

三奶奶从鞋底上抬起头,眼睛眯成条缝,灶膛的火光在她皱纹里流。“砚之啊,”她往灶里塞柴,“刚烤了红薯,甜得能粘住牙。”

 

粗瓷盆里的红薯焦黑开裂,剥开皮,金黄的瓤冒热气,香得陈砚之鼻子发酸。奶奶走前也烤过红薯,用的是唐河岸边的白薯,说比别处的甜,因为喝的是活水。

 

“你奶奶年轻时唱《穆桂英》,”三奶奶的针在头发里蹭了蹭,“嗓子亮得能穿透戏台幔子,唐河两岸哪个不知道?”陈砚之只见过奶奶压箱底的红戏服,凤凰尾巴被老鼠咬了个洞,金线在暗处还闪着光。

 

“姨奶奶家离火车站近?”他咬着红薯,烫得直哈气。

 

“近得很,”三奶奶纳着鞋底,“火车一叫,锅台上的碗都晃。你姨爷爷是铁路工人,说北京的火车跑得最快,能追上云彩。”陈砚之想象着火车的铁轮子,在铁轨上碾出火星,像过年时放的“滴滴金”。

 

二柱子蹲在墙根下画圈,树枝在泥地上划得吱吱响。“不去打猪草?”陈砚之踢了踢他的屁股,沾着的泥蹭到自己裤腿上。

 

“娘让我等她一起去。”二柱子掏出个玻璃球,透明的,里面嵌着朵蓝花,“砖窑厂捡的,给你。”陈砚之把兜里最后一点红薯干塞给他,两人的手都冻得通红,碰在一起像两块冰撞了撞。

 

回到家,刚铺开那本缺页的旧课本,就听见院门口的咳嗽声。陈砚之扑出去时,奶奶正拄着拐杖站在雾里,蓝布包袱搭在胳膊上,头发被风吹得像蓬乱的秋草。

 

“奶奶!”他抓住奶奶的手,凉得像块河底的石头,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。

 

“砚之啊,”奶奶笑起来,牙床漏风,“冬凌草结霜了?”她往窗台走,脚步歪歪扭扭,像被唐河的水冲得站不稳。

 

“结了!”陈砚之看着奶奶摸那些带霜的叶子,粗糙的手掌拂过,霜就化了,留下湿痕,像哭过的脸。

 

油纸包里的芝麻糖裹着白芝麻,黄澄澄的,甜香漫了一屋。陈砚之含着糖,看奶奶往锅里添冬凌草,火苗舔着锅底,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高忽矮,像年轻时在戏台上演戏。

 

风箱呼嗒呼嗒响,唐河的水在远处流,不声不响。窗台上的冬凌草,叶片上的水珠被太阳照得亮,像谁撒了把星星。陈砚之拿起笔,在旧课本的缺页处,一笔一划写“冬”字,笔画像奶奶拐杖的影子,歪歪扭扭,却很实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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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冬凌花
     
    第二章  小雪
     
    唐河结了层薄冰那天,陈砚之在灶房梁上发现个燕窝。
     
    是奶奶先看见的,她踮着脚往梁上瞅,拐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:“雀儿今年来得早。”灶膛里的火噼啪响,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片蜷缩的枯叶。
     
    陈砚之搬了板凳站上去,燕窝用泥和草絮粘在梁木缝里,黑乎乎的像块发霉的窝头。他伸手摸了摸,潮乎乎的,指尖沾了点灰。“里面没蛋。”他扭头喊,奶奶正往灶里添冬凌草,干叶子遇火蜷成团,冒出股清苦的香。
     
    “等过了小雪,就该有了。”奶奶把煮好的草药倒进粗瓷碗,褐色的汤里飘着几片碎叶,“雀儿通人性,知道咱家人心善。”她说话时嗓子里像含着沙,去年冬天生了场病,好后就总这样,像被风刮哑的芦苇。
     
    院门外传来二柱子的喊声,陈砚之扒着门框往外看,二柱子背着个竹筐,筐里装着半筐冻红的野山楂,脸冻得通红,鼻尖挂着串白气。“我娘让给你家送点。”他把筐往地上一放,山楂滚出来几个,在冻硬的泥地上弹了弹。
     
    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,手在围裙上擦了擦:“你娘有心了。”她往屋里喊,“砚之,把坛子里的柿饼拿出来。”陈砚之应声跑进去,墙角的陶坛盖着块粗布,掀开时一股甜香漫出来,柿饼上结着层白霜,像落了场小雪。
     
    二柱子啃着柿饼,含糊地说:“我爹要去桐河街卖红薯,让我跟去。”桐河街在唐河支流边上,离村子十五里地,陈砚之只去过一次,那年爹还在,牵着他的手走过青石板铺的街面,街边的杂货铺挂着蓝布幌子,风一吹晃得像水草,铺子里的煤油灯映着货架,瓶瓶罐罐都泛着暖黄的光。
     
    “街上有拖拉机吗?”陈砚之问。他总记着三奶奶的话,拖拉机是铁做的牛,跑起来比马快。
     
    二柱子点点头:“公社的场院就在街口,停着辆绿颜色的,车斗挡板上磕了个坑。我爹说,那是给各生产队拉化肥用的,发动机一转,震得地上的石子都跳。”他舔了舔嘴角的柿饼霜,“等卖了红薯,就给我买个铁皮拖拉机模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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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陈砚之没说话,他的书包里还揣着二柱子给的玻璃球,那天在阳光下晃了晃,里面的蓝花像浮在水里。他摸了摸口袋,玻璃球冰凉,贴着肚皮慢慢暖过来,像揣了颗小太阳。
     
    奶奶把山楂倒进竹篮,往二柱子兜里塞了把炒花生:“路上当心,桐河街的石桥结冰了,去年王老五就在那儿摔断了胳膊。”二柱子点点头,背着空筐跑了,竹筐在背后晃悠,像只没长翅膀的雀儿。
     
    傍晚时天阴下来,风卷着碎雪籽打在窗纸上,“沙沙”响像谁在外面撒沙子。陈砚之趴在炕桌上写作业,课本上的字被他描得发黑,“人之初”三个字的最后一笔总拖得老长,像奶奶的拐杖在地上划的印。
     
    奶奶坐在灶台前纳鞋底,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和窗外的风雪声混在一起。她忽然说:“你娘今晚不回来了。”陈砚之抬起头,看见奶奶手里的针在头发里蹭了蹭,“队里要连夜脱粒,说要赶在大雪前把稻谷入仓。”
     
    锅里的冬凌草茶还温着,陈砚之倒了半碗,递到奶奶手里。茶水上漂着层油亮的光,喝进嘴里苦丝丝的,咽下去却觉得喉咙里发暖。“娘说,脱粒机像头铁牛。”他想起娘上次回来时说的,眼里闪着光,“轰隆轰隆响,一天能顶二十个人干活。”
     
    奶奶没接话,低头纳着鞋底,针脚密得像蛛网。陈砚之看见她袖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,灰白的,像灶膛里没烧透的灰烬。
     
    后半夜雪下大了,陈砚之被冻醒,摸了摸身边的被窝,空落落的。他爬起来往灶房走,奶奶还坐在灶台前,油灯昏昏的,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大忽小。“奶奶,你咋不睡?”
     
    “等你娘。”奶奶往灶里添了把柴,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皱纹,“脱粒机吵得很,她胆小,怕黑。”陈砚之想起小时候,打雷时娘总把他搂在怀里,手心里全是汗,其实娘比他还怕。
     
    他蹲在灶前帮着添柴,火苗舔着锅底,把脸烤得发烫。“雀儿在窝里冷不冷?”他忽然问,梁上的燕窝黑漆漆的,像个沉默的影子。
     
    “雀儿的毛厚。”奶奶用拐杖捅了捅灶膛,“就像你爹那件老棉袄,看着旧,暖和着呢。”爹的棉袄还在箱底压着,蓝布面洗得发白,棉花板结得像块硬纸板,可陈砚之总觉得,里面还裹着爹的体温。
     
    雪停时天快亮了,院门外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,陈砚之跳起来往外跑,娘正从拖拉机上往下跳,裤脚沾着泥和雪,头发上结着层白霜。“娘!”他扑过去,娘的手冻得像块冰,却紧紧攥着他的胳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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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傻孩子,冻着了吧。”娘往他脸上哈着气,白气罩着他的脸,暖烘烘的。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,手里端着碗冬凌草茶:“快趁热喝了,暖暖身子。”
     
    娘接过碗一饮而尽,苦得皱起眉头,却笑着说:“还是娘煮的茶解乏。”她从兜里掏出个红纸包,递给陈砚之,“唐河县城供销社买的水果糖。”陈砚之打开纸包,糖块亮晶晶的,裹着透明的糖纸,阳光照过来,像落了片碎玻璃。
     
    吃过早饭,娘去西头借筛子,要筛刚脱粒的稻米。陈砚之跟着奶奶去村头的井台打水,井绳上结着冰,拉起来“咯吱”响。奶奶扶着井架,看着他把水桶提上来,井水冒着白气,映着天上的薄云,像块碎了的镜子。
     
    “砚之,”奶奶忽然说,“过几天跟我去源潭镇,给你扯块布做棉鞋。”源潭镇在唐河上游,比桐河街热闹,奶奶说那里有个老布店,卖的粗布染得正,经穿。镇上有个搬运站,停着好几辆大马车,赶车的人挥着鞭子,“啪”一声能惊飞芦苇荡里的野鸭子。
     
    “能看见大马车吗?”陈砚之问,水桶在他手里晃悠,水洒出来,在地上冻成小冰碴。
     
    奶奶笑了,露出没牙的牙床:“源潭镇的马车可神气了,车帮上画着花,骡子头上还挂着红绸子。”她用拐杖指着东边,“顺着唐河走,一直能走到源潭,河边的芦苇荡里,藏着野鸭子呢。”
     
    陈砚之望着东边,唐河在雪后像条白丝带,弯弯曲曲地绕着村子,远处的芦苇荡枯黄一片,被雪压得低着头,风一吹,荡起层层波浪,像谁在摇一块巨大的黄绸子。
     
    回到家时,二柱子正蹲在院门口,竹筐里装着个铁皮拖拉机模型,绿颜色,车轮还能转。“我爹买的。”他把模型递给陈砚之,眼里闪着光,“桐河街供销社最后一个。”
     
    陈砚之捧着模型,冰凉的铁皮贴着掌心,像捧着块缩小的铁牛。他忽然想起三奶奶说的,县城里有更大的拖拉机,能拉着满满一车粮食跑,轮子比人还高。“等我有了钱,”他小声说,“就去县城看大拖拉机。”
     
    二柱子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两人的手都冻得通红,碰在一起时,像两团小小的火苗。
     
    灶房梁上的燕窝,在阳光下泛着点湿光。陈砚之想,过了小雪,雀儿该回来生蛋了。到时候他要天天来瞅,看毛茸茸的小雀儿从窝里探出头,张着黄嘴丫要吃的,像他小时候,仰着头等娘喂饭。
     
   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吹得油灯芯晃了晃。奶奶还在纳鞋底,线穿过布面的声音,和院外唐河冰面偶尔裂开的“咔吧”声,混在一起,像首慢悠悠的歌。陈砚之把拖拉机模型放在窗台上,挨着那盆冬凌草,草叶上的霜化了又结,像谁在叶片上撒了把碎银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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