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凌花
第一章 霜降
唐河的雾,霜降这天最厚。
陈砚之蹲在河埂上,半块红薯干在掌心发潮。雾把唐河泡成了一碗温吞的玉米糁,远处的桐树只剩个灰影子,像奶奶剪坏的鞋样。他望着水面那片枯荷叶,转着转着就沉了,倒比活着时体面。
“砚之!你娘煮了玉米糁!”二柱子的声音从雾里撞过来,带着土腥气。
陈砚之起身时,裤脚沾了霜,脆生生地响。他比二柱子高半头,肩却窄,风一吹能晃三晃。“我娘不让跟你玩。”话出口,自己先觉得轻飘,像雾里的蒲公英。
二柱子往地上啐了口:“嫌我爹瘸。”他爹在砖窑厂被砸断腿那年,二柱子偷了他家半袋红薯,埋在河埂下,分了陈砚之大半。现在那片土还比别处高些,像块没长好的疤。
两人踩着结霜的草往村里走,雾慢慢薄了,老洋槐树下的旱烟袋亮起来,火星在老人皱纹里明明灭灭。陈砚之数着地上的烟锅头,二柱子数着天上的云——其实啥也没有,天是灰蒙蒙的,像奶奶哭肿的眼。
“你奶奶回了没?”二柱子忽然问。
窗台下的冬凌草该结霜了。奶奶走时塞给他一把,说这草在驻马店那边叫“冰凌花”,挂了冰碴子就回来。现在叶片边缘果然凝着白,像谁撒了把碎盐。“快了。”陈砚之踢了块坷垃,坷垃滚进雾里,没了声响。
分岔口,二柱子拐进自家胡同。碎砖墙头上,干枯的牵牛花藤还缠着,夏天紫蓝花朵串成串,像他娘纳鞋底缀的玻璃珠。陈砚之望着那藤,忽然想起二柱子他娘总说,花谢了藤还在,就不算死透。
自家土坯房在村东头,新糊的黄泥墙泛着潮白。娘站在灶台前搅锅,蓝布头巾遮不住鬓角的白,像落了点霜。“死哪儿去了?”声音淬了冰,却没冻住玉米糁的甜香——娘真放了糖精。
陈砚之灌了瓢凉水,压下红薯干的噎。爹走的那天,雪把煤窑口封得死死的,娘抱着爹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,坐在门槛上,眼泪把棉袄泡得更沉。现在灶台上的粗瓷碗,沿上的豁口还是爹摔的。
“看冬凌草了。”他扒拉着碗里的黄豆,黄澄澄的,像爹生前在砖窑厂捡的铜渣。
娘瞥向窗台:“那破草能当饭吃?”话刚落,却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柴。
去西头送衣裳时,太阳总算挣出雾来,却没力气暖人。路边棉花棵光秃秃的,剩下几个棉桃像皱巴巴的奶头。三奶奶家的院门虚掩着,陈砚之刚要喊,就听见里屋的线轴转得沙沙响。
“三奶奶,我娘让送衣裳。”
三奶奶从鞋底上抬起头,眼睛眯成条缝,灶膛的火光在她皱纹里流。“砚之啊,”她往灶里塞柴,“刚烤了红薯,甜得能粘住牙。”
粗瓷盆里的红薯焦黑开裂,剥开皮,金黄的瓤冒热气,香得陈砚之鼻子发酸。奶奶走前也烤过红薯,用的是唐河岸边的白薯,说比别处的甜,因为喝的是活水。
“你奶奶年轻时唱《穆桂英》,”三奶奶的针在头发里蹭了蹭,“嗓子亮得能穿透戏台幔子,唐河两岸哪个不知道?”陈砚之只见过奶奶压箱底的红戏服,凤凰尾巴被老鼠咬了个洞,金线在暗处还闪着光。
“姨奶奶家离火车站近?”他咬着红薯,烫得直哈气。
“近得很,”三奶奶纳着鞋底,“火车一叫,锅台上的碗都晃。你姨爷爷是铁路工人,说北京的火车跑得最快,能追上云彩。”陈砚之想象着火车的铁轮子,在铁轨上碾出火星,像过年时放的“滴滴金”。
二柱子蹲在墙根下画圈,树枝在泥地上划得吱吱响。“不去打猪草?”陈砚之踢了踢他的屁股,沾着的泥蹭到自己裤腿上。
“娘让我等她一起去。”二柱子掏出个玻璃球,透明的,里面嵌着朵蓝花,“砖窑厂捡的,给你。”陈砚之把兜里最后一点红薯干塞给他,两人的手都冻得通红,碰在一起像两块冰撞了撞。
回到家,刚铺开那本缺页的旧课本,就听见院门口的咳嗽声。陈砚之扑出去时,奶奶正拄着拐杖站在雾里,蓝布包袱搭在胳膊上,头发被风吹得像蓬乱的秋草。
“奶奶!”他抓住奶奶的手,凉得像块河底的石头,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。
“砚之啊,”奶奶笑起来,牙床漏风,“冬凌草结霜了?”她往窗台走,脚步歪歪扭扭,像被唐河的水冲得站不稳。
“结了!”陈砚之看着奶奶摸那些带霜的叶子,粗糙的手掌拂过,霜就化了,留下湿痕,像哭过的脸。
油纸包里的芝麻糖裹着白芝麻,黄澄澄的,甜香漫了一屋。陈砚之含着糖,看奶奶往锅里添冬凌草,火苗舔着锅底,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高忽矮,像年轻时在戏台上演戏。
风箱呼嗒呼嗒响,唐河的水在远处流,不声不响。窗台上的冬凌草,叶片上的水珠被太阳照得亮,像谁撒了把星星。陈砚之拿起笔,在旧课本的缺页处,一笔一划写“冬”字,笔画像奶奶拐杖的影子,歪歪扭扭,却很实在。